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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,另一座城的美食与奇遇

   夜,另一座城的美食与奇遇

  小砂是今天下午到天津城的,末伏的天灰蒙蒙,下着把暑热遮没了的小雨。我听闻到他来了的消息,欢喜得披上风衣就下了楼。相顾无言执手,只穿了件白衬衫的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消瘦了不少,鼻梁上的眼镜也换了副,想必这一程又吃了不少苦。同他相比,被国外黄油面包喂胖了十斤的我不免有些自形惭愧。

  

   我们共撑一柄伞,一路聊一路走。大院外如家酒店前的隔离带还未撤净,如一条条蓝白相间的蛇在风雨中摇曳,地面上的积水映着打碎了的城熄灭的霓虹,酒店门口花坛里杂生鸠长的狗尾巴草正欢快。

  

   我同他雨中漫步,讲着天津卫的变化,从被他错认为测温枪的那些街头给绿牌的电动汽车充电的电桩,到他以为早就在城内如一阵风吹过的共享单车,当然,车依然是黄的,只是变了厂家。他说起我们曾效仿林长民、徐志摩*先生互相倾诉的雅致。许多细节我忘了,还得他提点我。摔碎瑶琴凤尾寒,子期不在对谁弹?春风满面皆朋友,欲觅知音难上难。他这样说。

  

   繁华地段的吃店不少,其中火锅占了半数。这里一家,那里一家,为了互相攀比,有的架起铜锅,有的赠送汤底,有的在广播里杂两句重庆话。我指点着与他说,经商人也不容易,火锅不看手艺,生肉生菜刨片人人都会,如何显出不同来,便是立足根本所在。天津城的火锅店换了一茬又一茬,想寻我们吃过的那家,却已失其所在。我当然要尽地主谊,拉着他离了繁华地,两转三转,小巷里一家苍蝇馆子,门脸挺小绘着条鱼。走进去一看,呵!两进厅子便到头,白粉墙上染了尘灰鱼血,偏偏此地最正宗!

  

   此地上菜不讲究,用的是寻常人家的不锈钢盆儿,暗兰色青花碗盛着白米饭,一盆鱼便下两碗饭。用辣椒炒着豆瓣酱,浮起红油映着绿香菜茼蒿,里面一片片白生生的黑鱼片,捞起来往饭上一摁便透下一层红亮的油。看青黑色的鱼皮下映着淡黄的鱼油和雪白的鱼肉,咬起来十口都见不到一根刺。汤顶浮着的是鱼肉,鱼骨架拿来炖汤底,配上金针蘑、豆腐皮、大片的洋葱和小白菜,荤素搭配咸宜,拿在手里,碗中饭转眼就不见,酒水也一杯杯地没。话题打了好几个转儿,从合写同人文的走向到我今天还是没抽到心仪的小虎鲸,不觉就聊到了入夜。古人云: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,信然也!

  

   我们走到外面,天津城戴口罩的人已经很少,夜晚的大街车水马龙熙攘不停,如城市那光组成的血液川流不息。老年人凑在一起跳广场舞,小贩展示着会自己动的机械小猫,街边孩子拿着闪光的玩具枪彼此追逐叫嚷,一片兴隆气象。疫情是一张天网,滤出的是为政本真。何善何恶,早已不言自明。华胄来从昆仑巅。他向我打听海河的近况,听说那里未变,不由振奋万千。他少年曾拜在天津城有名的说书匠门下学艺,上言碧落下黄泉,常能听说些神怪事物。他当下扫码进了商店,跑了两条街,买了两枚白蜡烛,十根香。他对我说,别看如今洋灰路、立交桥、日月钟、海河船,晚上回家卧榻后,踩着正履反履下榻来,那里,还另有一座天津城!

  

   九河下梢桑梓地,人生处处是乡关;一枚白烛五炷香,阴阳路上不忘川。我这次听他的话儿,在卧榻前点着白蜡烛和五根香,床下鞋子一正一反放着,躺在床上熄了灯,就看那五根香的烟儿缥缈开去,化作一道道川,一条条河。九是尊数泛指多,所谓九河下梢天津卫,其实只有五条河。我恍然惊醒,披着风衣下了床,一看床头白蜡烛,红色的烛火变成刺目的白光,如豆,似玉。我捧着蜡烛站起身,踩上鞋子,看看父母的房间,一片深不见底的黑。推门下了楼,城市黑得如盖上了帘布。他在楼下等着我,同样捧着白蜡烛,惨白惨白的光照在他脸上,比鬼更像鬼。我注意到他穿着许久未穿过的那件旧灰布长褂,一幅说书的派头。他与我携手共去,笑道:“白日胡兄做了主,晚上鄙人来当家;胡兄若是不嫌弃,这另一座天津城,随意吃随意花!”

  

   我同他一路走着,周围的夜比墨还沉。我注意到脚下的砖凹凸不平,像是多年前就被废弃的老地砖。黑夜下街两侧的房子低低矮矮,如风雨下的土坯般摇摇欲坠。大道上印着混着汗的泥印,马蹄和车辙中错落着黄包车夫踩出的坑儿。如何能想到,夜里的天津城是这般光景?他对我说,许多人白昼住在城中,却是玉在璞中不知剥,珠在蚌中不知剖。夜里的天津城是死去的,也是活的。只是千万莫要熄了手中的命灯,否则阴阳路上一麻答,就永远别想回去了。

  

   行过一个旧时大院,顿闻有股肉香味直上苍青。扶着围墙残缺处向里看,只见院中满地皆是赤条条已经干瘪的肉体,有男也有女。周围有看不清面容的怪人,把那些肉体用长钩挂入煮着沸水的大鼎中,不一会白骨就浮起,他们捞起残破的骨肉,扔到角落让一些四足的似乎于犬的生物啃食,单把黑乎乎蒙着尸油的汤水捞起来,捧给大院一处华阁门口站着的一个穿黑色官衣的主儿。那家伙一碗碗饮着滚烫的尸水,怎么也不餍足。我还想再看,小砂拉着我离开。他说这是地府办事的地儿,煮去死人的怨气后才放轮回,活人可消受不起。他领着我两转三转,到了白日繁华的地段儿。但见木楼斗拱飞檐,红墙绿屏,每层镂着奇珍异兽的窗户映着锦色缎子,点着青灯蜡烛,华而不奢,难见烟火之气。门前打着三尺红缎子,萦着一面红幡坠着五色流苏。柳木牌匾阴沉沉的,上题三个大字:逢泽楼。

  

   我同他进得楼来,面色苍白的伙计招呼着。一楼是散座,消费低,寻常人也来得起。就看散座里坐满了人,穿的多是早年装束,还有不少兰布军装广檐帽、头戴五色星军徽的兵丁。馒头就下脚料剁成的散肉、面条下肉酱,也是吃得不亦乐乎。旁边还有不透明的铁杯子,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。

  

   小砂应是很久未来了,却也老马识途。引着我直去三楼包间,竹屏隔开的雅室,屏的上半段一片焦黑,似乎错用了焦尾琴的木料。有缺损一条胳膊的侍应单手捧上一壶,倾出两杯乳白,倒在两个小盏里,入口只觉奶香四溢,回味绵长。我舔了舔嘴,顺口问道:“这是何物?”

  

   “羊乳茶。”侍应板着一张苍脸不回话,反倒是小砂忙不迭为我解释,又报出一长串菜名。他是说书道的传人,虽嘴里同样是一口老天津话,但嘴皮子动起来贼麻利,一连串菜名流水一般往外蹦,那独臂的侍从却明显听懂了,也不点头不行礼,直接转身走出门。我这才看到他背后有个黑漆漆的洞,打身后能直接看到前面肋骨,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卡在里面,看不清明。

  

   我支棱着耳朵听他报菜,却只听见数个“羊”字,不由笑道:“夜半里来这不生不死的地方,难不成就请一场全羊宴?”他却只是笑,给彼此满上羊乳茶,卖着关子不解释,反倒指点起了那焦头屏。说起这逢泽楼,那是民国初年天津卫排的上号的大酒楼,据说当年张学良在这里都是熟坐,可惜恰逢国运多舛,此楼并不长久。

  

   七七事变不久因张自忠擅离职守,天津军警不得不自发抗敌,就在城内外沿着老铁路线同日军前往北平的兵力殊死一战,日寇一枚炮弹打过来,当场就掀飞了半个楼,连着掌柜的、当家的全部罹难,只剩一个少奶奶当时在外听书,得以身免。天津失陷后,那位少奶奶借着此楼为军统驻天津的行动队提供方便,却被日军查获,把她扔进后厨的大锅里烹杀,酒馆伙计也不问良贱全数遇害。逢泽楼从此一蹶不振。

  

   话正说着,第一道菜就端了上来。我打眼一瞧见,心里边打起鼓。但见一整条的玉腿冒着肉粉的蒸汽盛在玉盘中,周围有鲜蔬红萝为配,玉盘在上,下面是汤碗,乘着白生生的米白色羹汤。小砂笑道:“城中可无真的羊,说羊便是二足羊。”两脚羊指的是军粮,张巡守城凭的便是这物事。

  

   打眼看那条腿儿,匀称纤瘦的如出自最好的玉雕师对软玉的精心刻摹,小巧柔顺的足弓如果用来亵玩定也是上等的器物,豆蔻一般整齐美好的脚趾上还涂着素色的指甲油。用筷子一拨,登时酥烂的肉就下来,映出一片粉红,直教人不忍下口。小砂说这是饭前的羹汤,更好的还在后面。便用搪瓷勺子舀下面的鲜羹,皆是干贝、精米、鲜虾熬成,把酥烂的肉按在羹里,浮起浅浅一点油星儿,直教人食指大动。舀在口中,肉味烈,羹味柔,调和起来肥如瘦,更晕染了海鲜的鲜。一碗羹转眼就下了肚。

  

   此时伙计打开竹屏,四个伙计抬着一口大锅入了间。我抬头看去,却见大锅煮沸的汤汁里好端端坐着一个人,旗袍上黑底绿花绣着掐银的牡丹,开叉以下浸在汤里,凭姿态可看出仅一条腿,侧倚着锅似乎不觉烫。秀眉攀桂云鬓摇,美目如盼似墨玉,正来回打量着我们俩。我想到她我这嘴里的肉便出自她的身儿,真是说不出的怪异。

  

   “今夜如何有雅兴,还有贵客陪坐?”那锅中的女鬼问。我把手中羹放下了,摸摸腹,似乎并不曾下过食。方知阴间的东西阳间人吃了不饱腹。女鬼的肉是什么价?难不成是要我们回头烧纸钱?

  

   “那是!”小砂似乎同这女鬼惯熟,丝毫不见外,舀了最后一口羹,一掸长衫站起身。“少奶奶,今日要的是全篇儿宴,您是听全还是听扼?”

  

   “听全,一段书便上一道菜,我的腿算作送你们。”那女鬼白了他一眼,一眼似有万钟情,似乎带得桌上命灯都暗了几分。小砂却全然不惧,从袖中取出醒子与折扇,就这么撂地备开书。“少奶奶,请!”

  

   女鬼一挥手,伙计又端上一盘蒸熏着水汽的清焖。却是江娥啼竹素女愁,丝丝箜篌空做引。但见大盘乘着一躯干,匀称双乳切下来放在银托中,玉枕一般小腹上还有刀刃纵贯至下阴,想必是打此出了五脏。只是那躯干上除此之外另有道道伤疤纵贯,甚至枪伤一处洞穿了琵琶骨,有些美中不足。我挑开那小腹表皮如蝉翼般左右拉开,但见皮下肉居然无甚膏脂,结实得紧,入口宛若红肉中瘦,十分嚼头。

  

   小砂笑道:“和氏无瑕照千古,白玉有驳为家国。”便讲起了一段事。

  

   天津城失陷的日子里,逢泽楼的生意也难做。当年日本为了侵吞占领区内各行各业,常出新币代旧,朝令夕改,将城内人手中钱变作一团废纸。又以“军管”为名,做饕食鲸吞之实,连骨头渣子都不给剩。今日还在庄上坐堂,明日拿个破碗要饭的比比皆是。逢泽楼每每接不到生意,即便是日本兵就食,也大多是大爷一般教记在账上,不然则扔下一堆废纸,一个大子儿也挣不来。当时楼内仅有少奶奶当家,正穷极没有对策,只知道一个劲祷告漫天神佛开恩,又接济了不少乞儿。其中有个女孩,身材高挑,面容尚属清秀,只是饿得紧了,瘦高瘦高真如螳螂一般。她叫郭尤。每天准点儿上门讨口泔水。少奶奶看她可怜,不教她在门口蹲着,让她进来上桌吃。

  

   这日午饭点刚过,少奶奶正在后堂看着郭尤狼吞虎咽,门外进来一对男女。这一对可奇了怪。男的文质彬彬身披白大褂,小鼻子塌眼睛戴着黑眼圈,拧着一张脸,扣扣索索地说着日语,同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鬼子完全两样。女的一身白底黑花双色系扣低开叉旗袍,锦布的缎子厚实暖和,虽不说沉鱼落雁、闭月羞花,那也是鼻是鼻、脸是脸,透着一股子精明劲。到场就吆喝着要上菜,但楼里本来就没生意,午饭点厨房火也不全开,此时哪还有吃食?还是最后伙计找到早上的凉包子热了两屉,给端了上去。

  

   说到这里,小砂把银托里那一对鸽乳给端了下来,原来下面还加着热。却见不大的乳肉晶莹剔透间有着缝合的痕迹,筷子一戳还有弹,里面好似水一般,实际上都是化着的热油。轻轻咬破了嘬一口,人乳里油香混着奶香,端的是人间至味。他饮了口羊乳茶,接着讲:

  

   那两人用日语叨咕着,少奶奶博闻,依着柜子,倒也听了个不久不离十。原来这男的名叫鹤田,是731的研究专员,来天津城负责一个新项目,如果成了,难免要亿万生灵涂炭。但他在国内进修期间却加入了有日共背景的反战同盟,本不愿意如此。但奈何新婚妻子被当局攥在手里,不得已而为之。日本当局担心他在东北待着会找机会叛逃到苏联去,就把他连同他妻子迁到天津的分研究所来,现在他妻子还被软禁着呢。他是终日愁眉不展,茶饭不思,直到撞见了这女人。这女子是谁?军统人称“德小姐”的党务专员!

  

   德小姐本名刘德馨,黄埔毕业的高材生,军统里领上校衔。她承诺只要鹤田拿到731的实验原型作为证据,就派人把鹤田夫妻秘密送到美国去。两下里各有所求,自然一拍即合,凉包子也当珍馐享。少奶奶听闻了这件事,本想尽快回避,却不曾想到第二天德小姐又找上门来,说是有所求。生为民兮生为国,国难当头,岂有推辞的道理?于是少奶奶也应允了下来,让熟悉城中的郭尤给德小姐做帮手。

  

   鹤田自打和德小姐接上了线,心里有了底子,也不再张皇行事。渐渐的当局对他也放了心,出入研究设施不再时刻有人盯。他绞尽脑汁,瞒过搜身的宪兵,把一瓶细菌原液带出了实验室。本想第二天交给德小姐,谁料到刚入夜,宪兵队就把他住所围了,他张皇间居然抛下妻子,独个儿跑出宅子,正好撞见了行乞的郭尤,当下托她把原液带给德小姐。他本仍有望逃生的,但想到妻子落在军部手里,知必然不幸,自己也是万念俱灰,更不想去美国了。于是逃到了海河边,一咬牙投了河。后面追上来的日本兵下河去捞,但他投河时撞了石头,没淹死,是硬生生撞死了......

  

   书至此处,侍者又端上一长盘,石玉般的墨案摊着素帛紫蔬,下设薄饼,又从汤锅里捞出如整鱼般一样物事,细看才知是连卵巢的子宫,被填充得鼓鼓囊囊,淡金色泽往下滴着汤汁。用刀剖开一看顿见里面已被渗着鲜汤的肉馅塞满,恍如肉皮包鲜肉一肉云吞。这是包好后先用鸭油炸,再沉到汤锅里熬煮。此时剖开了,连皮包肉摊在薄饼菜蔬上一卷,使刀分做两份切成段摆盘,便是汉和两边顾。盘边还叠着素雅清秀一件和服,上叠两个小巧的足袋。恍然看到一个小白花一般的女子跽在那里。大难面前不论国,凡是良善皆凶险。

  

   我使筷子尝了一个,内里几层皮肉剩些筋道,合上菜蔬面饼爽口飒然,教人吃起来撂不下筷。但小砂不然,仅蜻蜓点水尝了一个,饮一杯羊乳茶,又开始说他的书。

  

   且说郭尤虽受着掌柜的恩惠,手底下却不干净。每每受接济,都瞅机会从柜台下摸几块大洋。此番更是趁着掌柜和德小姐议事的时候,在柜台摸了快一百块,叮叮当当藏在破夹袄里,本来想远走高飞,却当面撞上了鹤田,被塞了这样一件烫手的玩意。心下里七上八下十五个不愿意,鹤田前脚走,她后脚就给原液扔到了阴沟里,准备悄悄混出城。可惜没办良民证,还没看清城门的口想哪开,就被宪兵队当场抓获,一吓唬就说出了实情。不仅是这一百大洋的来历,还有逢泽楼里军统的那些事、病毒的原液的去处全给倒腾出来了。为了保住性命,哭着喊着要去日军“卫生所”,做牛做马都行。然而日军不心软,要说拉去卫生所,倒也拉了,只是没过多久,就给绑上了试验台,先注射病菌后解剖,残肢填了焚尸炉。

  

   “众生肝胆一边牢,首鼠之辈即为妖。心生猜疑怎生好?一片赤心来相照。”小砂一抖折扇,那少奶奶听得入神,还是伙计自个儿上了下一道菜。

  

   这一道我能叫得上名,这是脱骨凤爪。从肘部豁开的一对瘦削素手浇着清汁勾鲜辣,却也掩不住肉质陈。看得出生前虽受过苦,却没干过什么活计。双手在盘两边捧着一刻烹熟的人心,肉褐里透着点青黑色的血管。古来仗义每是屠狗辈,负心多为读书人,实际上并不绝对。甭管贫贱富贵,一颗心可不能黑!

  

   去骨的凤爪嚼起来辣心,并无多少肉的皮还有些生脆。小砂抬手切开心,一分便做两半,挑开血管,一块块切到嘴里品尝。那女鬼做垂泪状,眼中流出的却只有肉汤。好不容易等小砂把那人心整个儿下了肚,意犹未尽一抹嘴,慢条斯理走上前。我看到他一手捧着命灯,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切肉刀,就好似折扇抚尺,继续说他的书,步子离那少奶奶愈来愈近。

  

   却说日军从郭尤那里拿到了情报,那是立刻马不停蹄包围了逢泽楼,足有一个中队的人,冲进来也不问是伙计还是食客,逢人立碎。有几个本来就是熟座的食客,也是无端遭了这般劫。少奶奶亲自凭着柜台拿女式手枪抵挡,女式手枪,民国时期叫掌心雷,一个巴掌都嫌小,近距离倒也能打死人,但应上全副武装的日军可是差点意思。还没开上两三枪,三八大盖穿过柜台直接从锁骨贯了去,当场整个人就撂翻在地。日军冲过来抓胳膊按双脚,轻而易举就是一个生擒活捉。

  

   在日占区,军统是最为日军忌恨的名号之一。有道是城外怕游击、城内怕特务,游击里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占头筹,特务里军统则是大头。不少投日的军政人员,如张啸林、唐经都死在军统手中。汪精卫、周佛海这类的大汉奸也多少从军统手里逃过命。戴老总亲自下令,敌后活动的军统特务只要看到日军着军装者,无论其军阶高低,职务大小,无须申报,一有机会就直接干掉,可见下手之狠。

  

   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和军统有联系的女人,这群日军自然是无比振奋。也不拉去刑房了,就在后厨里动刑。先是拿竹筷子夹手指,又把破烂的旗袍扒了,倒吊着往肛门里灌刚熬出来冒着滚热的辣油,用穿肉的铁钩穿琵琶骨,用后厨的刀剥她双乳的皮,剥得血淋淋像是两个水蜜桃。她是铁马别牙口不开。最后被折磨得实在奄奄一息了,日军看着也问不出什么,索性把她上半身扔到煮锅里,下半身还轮流奸污了一阵,而后一并扔进去,煮了唏哩呼噜一大锅,就这么喂给了军犬。

  

   我听完这书,感觉胃里多少有点翻腾。这么说这吃进嘴里的肉,还是被鬼子上过的?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我所料。小砂最后一个字儿吐完,突然拔步走到那少奶奶面前,手中切肉刀纵贯过去,旗袍被划开,露出下方完好无损的肉粉双乳。“生来穷蹙凭双兔,傍地不知迷离路——好好想想你是谁?”

  

   少奶奶如遭雷击,整个人就愣在锅里,就看小砂也不顾蒸熏,自顾用刀如切面粉剖开她胸口,拆开一根根肋骨,下面的五脏六腑居然全数漆黑一片,好似腐晦。刺啦一声,就看小砂刀口一转,剜出黑漆漆一颗人心,扔在汤锅之中,回身走了两步,一拍醒子震寰宇。

  

   “少奶奶您又叫小泉杏,这么多年您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天津城!”

  

   原来这书还没完,随着小砂的言语,多年前的真相一点点浮出了水面。

  

   小泉早年以少奶奶身份嫁入逢泽楼后,就被日本当局看中,发展为日本女特务,秘密搜集情,在七七事变中,她所提供的情报亦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
  

   天津陷落后她便掌管逢泽楼,令此地成为了日军的重要特务机构。德小姐和鹤田的密谋自然也没逃过她的眼睛。其实她心中也不是未存矛盾,女人家一辈子,不过眷顾一个家。她的夫婿全家都死在她参与的这场战争中,她也背着一笔血债。但国势风云如此,哪里容得她私人苟且?

  

   郭尤的一百块大洋,同样也不是偷来的,是小泉刻意“给”她的。小泉指使郭尤从鹤田手中拿到病毒原液,是因为原液已经到了成功阶段,足可以对亚洲人实行有效的杀伤。但731的任务是做出预备对抗苏联人的药剂,所以迟迟未能上交。军方等不及731的进度,迫不及待要拿到并进行量产,应用到攻打重庆的战役中去。

  

   军统的德小姐也是该着倒霉,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实际上却是闯进了敌巢而不自知,居然提出同少奶奶互换身份,以少奶奶身份坐镇逢泽楼,以便军统行动。结果自然是上当了,军统在天津的行动组,在这场行动中大半折在逢泽楼里。假扮成少奶奶的德小姐才是在后厨被煮了的那个。真正的少奶奶早就穿着日本军装坐在了天津市政厅里,拿着病毒原液预备向上峰邀功请赏了!

  

  

   言及此处,但闻命灯噼啪声响,白光居然收敛。我一颗心脏快跳出嗓子眼,小砂却不为所动。但见小泉杏呜咽两声,吐出黑血无算,那被小砂剖出的漆黑脏器尽皆融进汤里,不一会一锅汤便成了墨汁。她呜咽啜泣道:“为国朝去夕别离,漫漫荡荡无托依......”

  

   原来,小泉杏自打嫁到中国,便喜爱中华文化,尤其对说书着迷,一有机会必去城中茶馆听书,把接头地点也设在茶馆,也正是因而躲过了一次死劫。曾也幻想过若是没有战争,好好做逢泽楼的少奶奶,生上一儿半女,安稳过完下辈子便好,如今却全然都不指望了。身边一切人,丈夫,德小姐,郭尤,乃至熟识的伙计佣人,都因她死走逃亡,她的命反而比谁都长,可是活得长又有啥意思?当年她一个人穿着军官装坐在逢泽楼里,支走了兴奋的属下,哭得撕心裂肺、满地阑珊。末了,取出那病毒原液,自己一口吞了下去。

  

   “可怜之人,必有可恨之处。”小砂起身,再也没看小泉杏一眼,自顾同我朝外走去。我们又路过煮死人的大院,他向我讲了一段辛秘。

  

   原来,这小泉本就不是中土人,又是横死,导致生死簿上没她的名姓,因而无途入轮回,永远也出不了这第二座天津城。魂魄久居,旧事也一件件忘却。只要等她忘光了尘间事,便会做无处申冤的孤魂野鬼。正因如此,她才会自烹身体,请说书道的传人每隔三年入阴阳路,一次次讲旧事给她听。

  

   我睁开眼睛,床头白蜡烛的光焰依旧,香已经燃尽了。窗外,曙光如薄。

  

  

  

  

   *林长民,林徽因之父,民国初期外交总长,五四运动号召人之一 ,和差点成为其女婿的徐志摩是文学上的交游,两人曾有“神交”互递情书的雅致,其中林长民扮男,徐志摩扮女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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